天色阴晦,浓墨一般的夜色里分不清谁是谁,号舍旁有班房,班房前杂木葳蕤,其中隐隐有人影晃动。许是吴有才这一日尚有精神,竟不知为何在这冷雨天里视线出奇的好,因此他也就看清楚了,有人在其中换了行头,藏在班房前的黑林中等着。
直到同考出来点名,点到之人却没有说话,暗暗地退到那一片灌木的阴影里,这时又有人走出来,接了被点名之人的高帽与外衫,重新走了出去,成了那点名的人。
那被点名之人原本身材痴肥,而后站出来的人却是个矮瘦个儿
于是顷刻间,吴有才心知肚明。
他张了张嘴,想要大喊,然而脑中却兀的浮现起陆瞳的话来。
“你人微言轻,狗官沆瀣一气,说不定会找个理由将你抓起来,待秋闱后放出去,证据也就没有了。”
他骤然沉默下来。
喊了,说出去了,又怎么样呢?
主持秋闱的主考有二人,同考有四人,提调一人,巡考若干人。这么多人,难道就没有发现有人替考一事吗?
贡院大门早已关闭,考完前不得再开,若无之前就有人准允,这些替考之人是怎么混进来的?就算他现在叫起来,主考随意找个借口将他抓住,纵然他的话可能会引起考生狐疑,但秋试尚未结束,不会有人为了这点疑惑放弃自己的前程。
他也没办法再继续考下去。
淅淅沥沥的秋雨淋湿了他的袍角,吴有才站在原地,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。
他望向远处,棚子里,两位锦衣华服的主考安然坐着,翘着腿,舒舒服服地呷着嘴里的茶。
暗色里,似乎有身披白帛的女子坐在远处,对着他微笑开口。
“若换做是我……”
“当然是,杀了他。”
杀了他。
袖中纸包尖锐的折角触疼了他的手指,吴有才骤然回神,慢慢将那方小包攥紧于掌心。
秋雨还在继续,滴滴点点砸在人身上,像是要苦到人心里。点名已结束,吴有才随着长虫似的考生队伍,走进分到的新的那间黑漆漆的号舍,像走进一方早已为他铸好的坟冢。
最后一场,考的是词赋。
这本应是吴有才最擅长的一场,然而他却一直没有提笔,只是坐在案前,呆呆看着狭小号舍里的铜灯。
方才淋了一层雨,衣裳有些微湿。吴有才没在意,这衣裳是母亲十二年前第一次下场前为他缝的,为了讨个彩头,特意用了朱色的粗绨布料。十二年过去,绨袍的衣领和襟袖已被时光磨破,然而他却不舍得重新拆开缝补,因为上头有母亲缝补过的旧线痕迹。
他静静地在号舍里坐了很久很久,直到东方天色既白,隐隐有鸡鸣自远处的闹市中传来几星,方才迟缓地提起笔,在面前的考卷上书写起来。
他写得很慢,一笔一字极为用心,神情甚至称得上虔诚,然而细看下去,又有一种万事俱毕的枯寂。
最后一笔落完,吴有才收回手,将笔搁至一边。
他将纸卷举起来,凑近认真看了一遍,才又重新放下,仰头看向远处。
号舍的窗外,天色已白,这场秋闱快结束了,过不了多久,考官收走考卷,这六十六间号舍里人的未来前程,就此落定。
吴有才从袖中掏出那一方小纸包来。
他平静地笑了笑,然后,打开了手中纸包。
……
相邻不远的号舍里,荀老爹搁下笔,揉了揉发抖的手。
他已经很老了,不一定能熬得到下一次下场,然而秋闱这件事坚持了多年,似已成他心中执念。他无儿无女,不曾婚娶,爹娘早已过世,好像来人世一遭,就是为了博取功名。
同他一样的读书人,这世上多不胜数。
然而卑贱平人想要一步登天,这就是最直接、看起来也最有希望的办法。
荀老爹枯树般的老脸上浮起一个满意的笑来。
大约是他前些日子做的那个梦果真灵验,他觉得今年这场三场都写得极出色,或许真应了书里说的那句“伏久者,飞必高”,他忙忙碌碌这么些年,说不准真能在入土前尝尝金榜题名的滋味。
荀老爹将写好的考卷放在一边,从考篮里拿出几块干粮来。
换场前考生在同考处领到后两日要吃的干粮。里头有一些烧饼、甜糕之类,滋味倒还可以,荀老爹怕答卷时间不够,没忙着吃。这会儿都写得差不多了,只等着主考来收考卷,于是心下放松起来,这才觉出腹中饥肠辘辘。
才拿起一块烧饼咬了一口,突然听得近处传来一声凄厉喊叫:“毒!有人下毒!救命——”
这声音来得突然,在寂然贡院中犹如一声巨雷,惊得荀老爹手上一个不稳,烧饼“咕噜噜”掉到了地上。
他没空去捡,将号舍的窗往外推了推,抬高身子试图去看外头的场景。
贡院里的号舍未免考生舞弊之行,每一间号舍都已上锁,就连窗户外头也有铁栓